摩达观点 | 资本认缴制下，公司股东在出资期限届满前是否应当对公司债务承担责任？（上）

韩小菲 律师

陕西金沙6038官方网站-［VIP线路］创始合伙人

西北政法大学公司诉讼法律研究中心研究员

陕西省法学会房地产法研究会理事

陕西省法学会破产法研究会理事

王普欣 律师

西北政法大学民商法学硕士，具备证券从业、期货从业资格，专注于民商事合同纠纷、公司治理与风险防控、劳动争议纠纷处理等法律实务。

Q&A

资本认缴制下，股东对公司负担着资本充实的责任，同时也享有出资的期限利益。那么，当公司无法清偿到期债务时，公司股东在出资期限届满前是否应当对公司债务承担责任？

《最高人民法院关于适用<中华人民共和国公司法>若干问题的规定（三）》（以下简称“《公司法》司法解释（三）”）第十三条第二款规定，股东未履行或者未全面履行出资义务，公司债权人可以请求其在未出资本息范围内对公司债务不能清偿的部分承担补充赔偿责任。

股东“未履行或者未全面履行出资义务”应当理解为“未缴纳或未足额缴纳出资”，但该情形是否包含“未届认缴期限而未缴纳出资”以及“认缴期限届满前对外转让股权”两种情形，现行法律、法规以及司法解释中均未作明确规定。由此引发实践中公司债权人请求存在上述两种情形的股东对公司债务不能清偿的部分承担补充赔偿责任时，不同法院裁判结果截然相反。对此，笔者拟从相关案例展开，以期对司法实践中形成的主流裁判规则进行梳理和探究。

[典型案例]

北京市第三中级人民法院

郭小良诉李德玲申请执行人执行异议之诉案

（2018）京03民终7185号

[案情简介]

2014年3月17日

茶品汇公司成立，注册资本10万元，李德玲认缴出资8万元，常炜认缴出资2万元，认缴期限为2015年3月16日。

2015年7月9日

茶品汇公司注册资本增加至500万元，李德玲认缴出资253万元，常炜认缴出资247万元，认缴期限为2018年10月1日。

2017年2月20日

李德玲将其全部出资转让给李贵清，常炜将其全部出资分别转让给李贵清、姜炳华。转让后，茶品汇公司股东及出资情况变更为：李贵清认缴出资400万元、姜炳华认缴出资100万元，认缴期限为2018年10月1日。

2017年6月14日

朝阳法院就郭小良诉茶品汇公司民间借贷纠纷一案作出判决：茶品汇公司向郭小良偿还借款120万元及相应利息。判决生效后，郭小良申请强制执行，因茶品汇公司无可供执行财产，郭小良请求追加原股东李德玲为被执行人。

2017年12月27日

法院作出（2017）京0105执异973号执行裁定书，认为茶品汇公司认缴的注册资本尚未届履行期限。李德玲认缴但未届缴付期限的出资，尚不能认定为出资不实，李德玲在出资期限届满前转让出资亦不能认定为未依法履行出资义务即转让股权，故裁定驳回郭小良追加李德玲为被执行人的诉讼请求。

裁判结果 

郭小良向法院提起执行异议之诉，请求追加李德玲为（2017）京0105执18355号案件被执行人，在其认缴出资253万元范围内承担清偿责任。法院最终驳回了郭小良的诉讼请求。

[裁判要旨]

本案中，郭小良主张“李德玲未按期缴纳出资转让股权、诉讼期间滥用法人独立地位”、“公司章程内部约定来对抗外部债权人”、“李德玲滥用法人独立地位、违反诚实信用原则”等。对此法院生效裁判认为：

按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公司法》第二十六条的规定，有限责任公司的注册资本为在公司登记机关登记的全体股东认缴的出资额。除法律、行政法规和国务院决定另有规定之外，股东的出资方式、出资额和出资时间由公司章程规定，属于公司自治的范畴。因此，在公司未出现解散、破产等法定情形时，股东有权按照公司章程规定的期限缴纳出资，在认缴期限未届满之前，股东未缴纳出资的，不应当认为未履行出资义务。在认缴期限未届满之前，股东转让出资的，亦不能认为未依法履行出资义务即转让股权。

从该案生效判决所确立的裁判思路进行分析，公司股东“未届认缴期限而未缴纳出资”，并不属于《公司法》司法解释（三）第十三条规定的股东“未履行或者未全面履行出资义务”之情形。这一观点在以下法院生效裁判中也得以体现：

[相似案例]

1.最高人民法院，曾雷、甘肃华慧能数字科技有限公司股权转让纠纷二审民事判决（2019）最高法民终230号认为：

《最高人民法院关于适用<中华人民共和国公司法>若干问题的规定（三）》第十三条第二款规定的“未履行或者未全面履行出资义务”应当理解为“未缴纳或未足额缴纳出资”，出资期限未届满的股东尚未完全缴纳其出资份额不应认定为“未履行或者未全面履行出资义务”。

2.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李炯与中青汇力资产管理（北京）有限公司等申请执行人执行异议之与二审民事判决书（2019）京民终529号认为：

因认缴出资期限未届满导致尚未出资的股东，是否属于“未依法履行出资义务的股东”，应从《中华人民共和国公司法》规定的公司注册资本制度予以考虑。股东出资认缴制系现行公司法的明文规定，股东依法获得分期缴纳出资的期限利益受法律保护，且股东认缴的金额、实缴期限等都可通过企业信用信息系统查询，作为一种公示信息，债权人对此应当知晓，对于交易过程中的风险也可以并且应当预见，在无证据显示股东存在欺诈或者其他恶意损害债权人利益的情形下，直接要求股东放弃期限利益对公司债务承担责任，并不符合股东出资认缴制度的设立初衷。

3.上海市高级人民法院，上海慧想办公用品有限公司与上海创齐智能科技有限公司、傅敏等其他执行异议之诉二审民事判决书（2019）沪民终112号认为：

公司未清偿到期债务一般不导致股东出资义务加速到期，除非存在《最高人民法院关于适用<中华人民共和国公司法>若干问题的规定（二）》第二十二条、《中华人民共和国企业破产法》第三十五条等规定的法定情形。《变更追加规定》第十七条关于被执行人为企业法人，法院“追加未缴纳或未足额缴纳出资的股东为被执行人”的规定，是指向“未按章程规定的期限足额缴纳出资的股东”。《公司法》第三条规定的是股东以其出资额为限对公司承担责任，权利主体是公司，不是公司的债权人，亦不能成为追加三股东为被执行人的理由。

[要点提示]

当前，公司未能清偿到期债务，债权人若依据《公司法》司法解释（三）第十三条第二款请求“未届认缴期限而未缴纳出资”的股东对公司债务承担补充赔偿责任，裁判驳回债权人诉讼请求系该类案件裁判的主流，上述案例均为该种情况。

通过总结同类案例，法院不予支持的理由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1.在《公司法》明确规定的认缴制下，通过章程约定出资期限系出资人自治权，股东对公司出资享有期限权利，要求股东在未届出资期限之前履行出资义务，系剥夺股东期限权利，没有法律依据；

2.对《公司法》司法解释（三）第十三条第二款的适用，应当严格遵循法律规定。该条应与认缴制作为一个整体理解，“股东未履行或未全面履行出资义务”责任，应当理解为出资义务期限届满而未出资或未全面出资的情形，不得对司法解释进行不当的延伸和扩张解释；

3.公司章程明确了股东的出资期限且在工商机关予以登记公示，产生了公信力，章程的内容不仅对公司股东，也应对公司及债权人有约束力，债权人自愿与之发生交易的，应尊重股东的期限利益。

ATTENTION

但值得注意的是，因现行立法对“未届认缴期限而未缴纳出资”是否属于“未履行或未全面履行出资义务”并未明确，司法裁判者基于对个案的裁判和感知，为追求公正结果，也存在以扩大法律解释或适用“诚实信用”原则等支持债权人请求股东对公司债务承担责任的诉讼请求。其代表案例有：（2019）津0116民初27217号案件、（2018）沪03执异2号案件、（2016）苏01民终7556号案件等。在这些裁判结果与上述案例截然相反的生效判决中，法院对债权人请求予以支持的理由可以概括为以下几类：

1.资本认缴制并未改变资本确定和股东出资义务法定这一原则，出资期限的约定不能对抗法定义务，债权人请求股东向公司补缴其所未缴的财产以清偿公司债务，并未实质增加其出资义务；

2.股东在享受自由的出资期限利益的同时，亦应承担相应的义务和责任。当股东出资期限未至，公司不能清偿对外债务时，即发生了股东期限利益危及债权人利益的情形，股东的出资期限利益即告丧失；

3.公司不能对外清偿债务的情况下，不管认缴期限是否届满，只要股东未出资或未全面出资，均认为符合《公司法》司法解释（三）第十三条第二款的规定的情形，应当对公司债务承担补充赔偿责任。

小结：不可否认，2013年《公司法》修改后，因规则构建上的疏忽和缺憾，导致司法实践中对该问题的法律适用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偏差。认缴制的确立赋予股东在章程中自主约定认缴期限，享受出资期限利益的合法权利，也加剧了公司股东与债权人之间天然存在的利益冲突。公司债权人请求“未届认缴期限而未缴纳出资”以及“认缴期限届满前对外转让股权”的股东对公司债务承担责任，其实质系请求股东出资义务的“加速到期”。尽管在特定情形下，这种请求有其正当性，但从当前司法实践中确立的裁判规则来考察，对《公司法》司法解释（三）第十三条第二款的理解显然不能忽视资本认缴制这一基本精神和前提，当公司债权人请求认缴期限未届的股东对公司债务承担责任时，应当审慎待之，不得限制或剥夺股东所享有的出资期限利益。